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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89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89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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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89章 獨家發表89

飯廳中, 翎卿和非玙隔著一張餐桌相對而坐。

“……你不要殺人,很不好。”翎卿沒看對面懵裏懵懂看著他的非玙,將不小心夾到的不好啃的骨頭挑出來, 習慣性丟進手邊空著的碟子, 正要推給亦無殊時,忽然意識到亦無殊今天不在。

這七千年裏, 亦無殊不讓他離開神島,自己也寸步不離,還是第一次, 日日不見蹤影。

面前多了一只碗, 好好一碗飯被刨得跟狗啃過一樣,原本白花花的大白米飯裏拌滿了醬汁, 非玙嘴邊都是油,把碗推到他眼前,等著他把骨頭扔過來。

“……我不想哪一天和世界同歸於盡的時候,你也在我同歸於盡的名單之中, 成為我手下亡魂的一員。”翎卿說,“不用, 我自己吃。”

非玙哦了聲,把碗拖回自己面前,“殺人很不好嗎?”

“欲望的盡頭不就是掠奪嗎?還有什麽比掠奪生命更嚴重?不過讓我這種怪物來說這話很奇怪, 總之你現在這樣就很好。”

非玙傻笑, “誒, 我在您心中很好嗎?”

“……是啊。”翎卿看著眼前活生生的、因為他一句話傻乎乎笑個不停的青年, 輕輕地說。

“可是我連化龍都做不到, ”非玙憂愁地啃著骨頭,“這麽多年了, 大人給我想了那麽多辦法,就是頭豬都該有點成就了,但我還是一頭蛟……”

他越說越難過,嘴裏的肉骨頭都沒了滋味。

世界上怎麽會有他這麽笨的東西?爛泥扶不上墻說的就是他了,再怎麽努力也沒用,他就是一截朽木,別人再怎麽精雕細琢,也不可能把他雕成藝術品。

“是笨了點。”翎卿說。

眼看非玙眼含淚花要哭出來了,他補充道,“但你也不用想那麽多,化龍本就沒有那麽簡單。”

亦無殊也不是全把希望放在了非玙身上,可化龍等同於脫胎換骨,不亞於鳳凰涅槃重生,賭的就是命。

萬年間化龍成功的例子屈指可數,但也算是將龍族延續了下去。

翎卿可不想看著他的眼淚下飯,另辟蹊徑安慰道:“足夠強的話,化不化龍又有什麽區別呢?以蛟龍之身,將龍鳳踩在腳下,不是更威風嗎?”

非玙的資質確實很一般,按照他原本的命線,恐怕是永遠都無法化龍了。

翎卿倒是有辦法,還在夢中親眼見過,但那個辦法不提也罷。

非玙遇上他,其實也算是命中有此一劫。

就算天地變化、神魔的命運交叉,竟然都擺脫不了這個命。

原本該沿著巖崩滾到他腳邊的小蛟龍,在命運線面目全非之後,還是被其他人帶入了神島,再一次被他抓了過來。

可他不想看非玙再死一次。

他認同了亦無殊的話,世界上確實存在非玙這樣值得留下的生命。

有些生靈生來就值得被喜愛。

至於他自己,全世界不喜歡他都是應該的,規則針對他也很正常。

他都要把人家殺了還要求人家喜歡他?那真是過分得離譜,誰傻了才喜歡他這麽個滅世魔頭。

但……

那又如何呢?

翎卿不知道夢中那場大戰最後活下來的是誰,如果是他自己……親手殺了亦無殊,又將世界化作一片焦土之後,少年魔神獨自坐在山巔王座時,放眼望去,世間再無一人和他相似,就連曾經憎惡的眾生都盡數隕落,只有那些被他創造出來的、不會思考也沒有情感,只會服從他命令的醜陋魔族,會不會後悔?

祂的前半生用來征戰,然後才開始成長。

翎卿想象不出自己坐在空無一人的世界裏,思考自己存在的意義,以及亦無殊存在的意義,生命的意義……會是什麽樣的心情。

每個人生來都是孩子,不是無所不能、落地成人便可以稱自己為大人,只有走過時間,才算有所長進,人世八苦,生老病死,怨憎會,愛別離,求不得,五陰熾盛,凡人一生百年,可這百年足夠他們走過足夠多的路,見過形形色色的人,可他呢?他活了萬年,也不見得真的活過,夢中的魔神又能體味多少?

生命的長度從來不由時間來衡量。

翎卿分不出,是被囚禁萬年更讓他無法接受,還是一切結束後再悔之晚矣,更讓他痛苦。

用罷晚飯,機關人自覺來收拾桌子,翎卿沒回自己臥房,朝新建起來的冰池走去。

非玙沒事幹,跟著他溜了過去,蹲下摸了摸水,被凍得一個激靈,“你以前不還喜歡熱水嗎?怎麽突然換冰水了。”

翎卿泡在水裏,只有幾縷烏黑的頭發飄在水面上,乍一看跟水鬼一樣,有氣無力地說:“因為我長大了。”

“我也長大了啊。”非玙把臉湊近水面,艱難透過這過於茂盛、還長得拖曳到腳踝的長發,去分辯翎卿神色……仔細一看更像水鬼了。

還是被吸幹了精氣的水鬼。

非玙脖子一縮,把頭發給他蓋了回去,嗯,就當水裏長了水草。

“不,你還遠。”翎卿徹底沈了下去。

非玙很不服,也很不理解,長大就是泡冰水嗎?

翎卿也長大很多年了,怎麽最近才開始泡,也沒見他最近又長高啊。

不過他也知曉長高這兩字是翎卿禁忌,至少在翎卿身高超過亦無殊之前,最好別在他面前提起……不過真有那一天嗎?非玙覺得,按翎卿這個挑食的模樣,希望著實渺茫。

那就更不能提了。

非玙曾經無知無覺踩中過這雷區一次,提議讓翎卿多點才能長高,亦無殊飲食清淡,翎卿專吃愛吃的,只有他一個人次次包攬一大桌子,實在太為難情了。翎卿在桌子上皮笑肉不笑:“是啊,我原本該長的身高去哪了呢?有人知道嗎?”

亦無殊在一邊埋頭研究盛湯的小瓷碗,好像那只碗有什麽天大的來歷,亦或者勺子柄上的花紋精美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,激發了他莫大的興趣。

直到後來亦無殊給翎卿測了骨骼生長的極限,翎卿才死了心,不過說起這事還是不快,非玙安慰他再多次,一再保證他已經算是很高了,只是亦無殊過於凸出,才顯得他要矮上半個頭,也無濟於事。

翎卿搭著眼皮,在微微蕩漾的水波中昏昏欲睡。

忽然聽到岸邊非玙起身,叫了一聲,“大人,您回來啦?”

亦無殊的聲音隔著幾尺深的池水傳來,有些不真實,“嗯,翎卿呢?”

翎卿阻止不及,非玙說:“水裏泡著呢。”

翎卿生無可戀。

非玙這嘴也太快了,讓亦無殊知道他跑來泡冰水,又該笑話他了,這混球,明明以前那麽抗拒,為什麽突然還享受起來了?

不過出乎意料的,亦無殊沒笑他,也沒做其他動作,大概是先往水下看了一眼,確認翎卿當真在這裏,才說了話:

“你先出去。”

還是那副和緩的嗓音,可翎卿和他生活這麽多年,輕而易舉就從中聽出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沈。

“噢。”非玙一點沒多想,聽話地站起身,收拾收拾走遠了。

“翎卿,出來一下。”

水面泛起細微波瀾,有人在上頭輕輕扣了扣。

亦無殊這神經病,把池水當門敲嗎?

水中飄出兩根頭發,“說。”

“你想出去嗎?”亦無殊問。

池水嘩啦破開,水波滿溢,漾上羊脂白玉鋪滿的邊沿,翎卿從水底浮上來,站在離他幾尺遠的地方,水淹沒到肩膀,驚愕地打量他:“你真撞邪了?”

天天往外頭跑不說,還想把他帶出去。

翎卿將亦無殊這兩天的怪異舉動聯系在一塊,猜測道:“童男童女傷你這麽深嗎?還是西北那邊有什麽邪祟把你奪舍了?”

“沒有,”亦無殊原本還沈著心事,聽了他的胡亂揣測,眼中這才浮現一絲笑意,“想去極北看雪山嗎?”

“都是冰,有什麽好看的?”

“有的。”亦無殊朝他伸出手,“就算不喜歡,出去走走不好嗎?”

翎卿嘲道:“你是真病了。”

但還是走到岸邊,抓住了他的手。

浩瀚銀河橫貫天穹,仿佛一條絲帶,自天空筆直垂落進冰海盡頭,無邊星河閃耀,絢麗彩光散落在天地間。

冰塊在海面沈浮,翎卿毫不在意地脫了鞋襪,赤腳踩在冰上,寬大的紅衣色澤濃郁,仿佛冰川間盛開的罌粟,掩蓋了他手腕和腳踝上的鐲子。

也不知道這兩對鐲子是什麽做的,源源不斷散發著暖意,縱使處於這冰天雪地之間,也察覺不到這刺骨的冷意。

亦無殊在他旁邊坐下,拍拍身旁,“坐下來看。”

他出來玩竟然還帶了一卷毯子,從袖子裏掏出來時,翎卿扒著他袖子,想看看裏面還有什麽東西,被亦無殊避了開去。

“看什麽,我這袖子裏全是你小時候的玩具,現在還要玩麽?我拿給你。”

翎卿表示不屑。

亦無殊把人拽過來,柔軟的毛毯將翎卿從肩上裹到小腿,翎卿抗議說不冷,亦無殊笑了,“你不是喜歡毯子嗎?”

確實喜歡,翎卿很喜歡毛茸茸的東西,況且這還是冰天雪地之中,裹著毯子更舒服了。

他不再拒絕,“怎麽突然想起帶我來看這個?”說著一挑唇角,“你當年往這裏流放了不少人吧,不怕我又給你搞出個心魔來嗎?”

“早不在了,什麽人能在這活七千年,這裏全是冰,你要把心魔送給誰?”亦無殊把他扔在一邊的鞋襪撿回來,拍拍他小腿,“腳擡起來,還是你想踩我身上?”

翎卿輕哼了聲,撇過頭去。

亦無殊把他被毯子壓住的頭發勾出來,省得刺得他脖子癢。

冷風灌入,翎卿把毯子領口又拽緊了些。

“想要星星嗎?”亦無殊笑看著他裹成一團的模樣。

“不要,”翎卿想也不想便拒絕,伸出手,故意讓袖子落下來,在他面前晃了一圈,展示自己手腕上的東西,涼涼道,“您上次送給我的禮物可都還沒消化完呢,哪裏還敢收你的禮物?再給我送一個,是又打算鎖我哪?”

“……我還沒這麽,算了。”亦無殊說,“看。”

他攏了攏翎卿,空餘的手伸出,掌心托起一團金色神光。

神光飛起來,有生命似的,繞著翎卿輕盈飛了一圈,筆直升向天空。

九天銀河宛若畫上去的絕世畫卷,在金光下輕輕一震,緊接著,淡銀色星子一顆接著一顆發起抖來,一顆流星劃過天際,無數星辰緊跟著隕落,銀色光幕籠罩冰海。

翎卿微微睜大眼,驚嘆自己還真就滿腦子只想著做些血腥之事了,居然沒想過神力還能開發出這麽個用途。

他也要試試。

不等他也捏出一團神力拋上去,眼前倏然出現一小團光。

亦無殊把手遞到他面前,五指舒展,手心裏躺著一顆不規則的礦石,邊緣散發出清冷銀輝。

“給你找了顆會發光的。”

翎卿小心接過來,沈甸甸的重量和它的體型絕不相稱,不可思議,“這麽小嗎?”

亦無殊蹭蹭鼻子,“當然不是,我稍微……嗯,壓縮了一下。”

稍微?翎卿懷疑地看了他一眼。

“好了,說正事。”亦無殊揉了揉他如水披散的長發,唇邊笑意淺淡下來,靜了很久,才說,“翎卿,如果我死了,你會怎麽樣?”

“普天同慶,大快人心。”翎卿照常把他的手打下去,“突然說這種事幹嘛?不會發生的就別說出來,讓我白開心一場。”

“……一點難過都沒有嗎?”

翎卿冷笑一聲。

“好吧,不難過就不難過,反正……我還可能會回來,”亦無殊低聲說,眸子間化開猶豫,似乎遇到了什麽解不開的難題,說出的話都帶著空茫,“但是這中間的上萬年可怎麽辦啊。”

翎卿一個字沒聽懂,“你打的什麽啞迷?”

“沒事,就是有點必須做的事要去做,可能要離開很久很久。”

“太好了,能有個十年嗎?我這十年都不想再見……”

亦無殊靜靜看著他,“一萬年那麽久。”

甚至最後很可能再也回不來。

他隱去了最後這一句話,但前面的已經足夠了。

翎卿驚訝過後,眉眼間漫開喜色,“這麽好?”

他撐著下巴,“所以你今天特地帶我出來,還送我這個東西。”

他晃了晃那顆星星。

“是想告訴我,為了防止我在你離開這段時間想方設法掙脫你的禁錮,跑出去胡作非為,你決定把我殺了,特地在殺之前給我送個禮物,給我點甜頭?”

他笑道,“可喜可賀,你終於想起來要殺我了。”

亦無殊搭在膝蓋上的指尖抽搐了下。

翎卿整個人縮在毯子裏,顯得只有非常小一團,但他已經長大了,看起來再纖細柔軟也不可否認,他已經具備了將世界毀滅好幾個來回的力量。

亦無殊要離開一萬年,這麽長時間,可以發生的變數太多了。

再周全的準備都擋不住有心鉆研,誰也不知道亦無殊留下的東西能困住他多久。

一旦讓他掙脫出去……

翎卿想。

他曾經夢見的一切,除了非玙會死,其餘的,恐怕都會變為現實。

他站在亦無殊的角度想了想,發現無論從什麽角度,都絕對不能讓自己這樣的危險分子活下來。

其實亦無殊這人已經足夠怪異了,若是他是亦無殊,站在亦無殊這個位置,那麽,他在見到自己這麽個怪胎的時候,就該狠下殺手了——就像當年他見到那個無辜被屠村的小男孩。

阻止危險最好的辦法,就是將危險掐死在萌芽之中。

且絕不給對方再卷土重來的機會。

斬草不除根,春風吹又生。

翎卿這樣對旁人做了,做得毫不猶豫,且死不悔改,當然也不會覺得,輪到自己的時候,旁人就該對自己手軟。

他拉開毯子,朝亦無殊擡擡下巴。

“我不會束手就擒的,你要殺我的話,就跟我打一架。”

勝者生,敗者死。

但亦無殊搖了搖頭。

“……不。”

那一瞬間,他眼中情緒覆雜得讓翎卿完全看不懂,似乎有些不舍,又有些難過,只是最後都變為了極為輕柔的暖意。

“我不會殺你的,那樣的話,我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。”亦無殊說。

就在今天,他半月前做的夢,終於,噩夢成真了。

他近日一直在四處巡查,連帶著將傅鶴四人都喚了起來,一同檢查天穹是否有異動。

午時他方行至東海,卻感知到西方天穹傳來波動,等他趕到,天穹已裂開一條發絲般的縫隙。

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,天穹太遼闊,再來十個神也不可能面面俱到。

好在這些天裏他已做了準備,一邊巡查,一邊將自己的神識鋪展開來,承了大半的攻擊,那只眼只來得及撬開一條縫,就察覺他的到來,被逼著收手遠遁。

那眼睛來得快,逃遁得更快,可還是塞入了一些東西進來。

亦無殊將指腹貼在那道縫隙上,陰冷的譏笑仿佛還殘留於此。

只是頃刻,他已察覺出不祥的陰影,籠罩了這方世界,直至未來萬年。

他立於九天之上,撫著世界的裂痕,看到未來的畫卷在他眼底展開。

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小城。

陰暗小巷中,他看到自己一步步走進來去,雪白衣袖垂到地面,然後,殺了一個孩子。

八歲,身上的衣服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補丁,童稚的臉上還慘留著驚恐。

死之前,他跪在小巷臟汙的地面上苦苦求饒,磕頭磕得額頭破皮,流出了血。

亦無殊撐著下巴聽完,笑瞇瞇地說了句好可憐啊,然後抹了他的脖子。

血濺了半面墻。

孩子捂著脖子,死死瞪著血紅的眼睛,倒在地上,額頭正中心,一點肉眼幾不可見的光點飄出,被他抓在手心。

“你幹什麽?愚蠢的凡人!你怎麽敢對偉大的神使動手,快放開我,主神不會饒恕你的!”

光點在他手心叫囂,卻不知它們主神打開的通道早已關閉,它們無路可歸,所謂的返回空間,只不過是它們主神的一點障眼法,不過,用它們——這些自稱系統的東西的話來說,這叫做程序。

只是幾條指令,就能欺騙它們,讓它們誤以為自己仍舊是自由來去的。

——系統析出。

這是身為入侵者最直接的證明。

這個看似天真的八歲男孩,其實是生吞活剝了真正的男孩,才得以從一抹孤魂野鬼蛻變為人,穿上了這層人皮。

哭的再可憐,也是個吃人的怪物。

在亦無殊殺死他之前,不到半日的時間裏,他還滿臉嬉笑,甩著手將一名同村少年推入井中,“讓你和我爭吃的,我可是帶著系統的主角,全世界都是我的,未來還要稱霸世界,就你一個螻蟻也配?”

亦無殊眼上蒙著白布,漠然捏碎手心中叫囂的系統,轉身離開。

不一會兒,一個婦人找了過來。

她踉踉蹌蹌走進汙水橫流的小巷中,蒼白的臉色仿佛即將死去,很快,巷子深處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。

“我的孩子——!!!天殺的,是誰幹的,出來!!給我出來!!!”

淒厲得混不似人聲。

當然,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,發出什麽聲音都理所應當。

“亦無殊”的身影消失,白衣從下方一寸寸染紅,墨發雪膚的高挑人影轉過身,縛眼的白綾滑落,竟然又變作了翎卿。

身旁還跟著隱帶不忍的非玙。

“真可憐。”翎卿靜靜看著,輕聲又重覆了一遍她剛才對小男孩說過的話。

只是,那雙黑紅的眼睛依舊笑著。

眾生的苦難引不起他的憐憫,痛苦只是他的食糧。

婦人痛苦到失聲,把頭埋在孩子的衣服上,抱著孩子的雙手微微顫抖。

“你說,我要是告訴她,她的孩子其實早就被殺掉了,而殺人兇手就是她現在抱著的東西,它殺了她的孩子,一口一口地吃掉了他,讓他的魂魄永遠消散,再披上了他的皮,就這樣頂替了她的孩子,享受著她的疼愛,而她現在,還在抱著仇人,為了它的死失聲痛哭,恨我恨的撕心裂肺——”

翎卿眸光流轉,淺淺彎起眼睛。

“要是我告訴她一切的真相,非玙,她會感激我嗎?”

“不,應該是問——她會信我嗎?”

非玙無法回答。

縱然有神使作證這並非她的孩子,但,誰又能肯定,對神明的信仰,能抵得過母親對孩子的愛。

雛鳥會將睜眼見到的東西視作親人,可若是雌鳥,誕下孩子又將之養大,這份愛只會更重,重逾世間所有山川。

底下的痛哭還在繼續。

女人的聲音引來了鄰人,驚呼蔓延開,很快,她的丈夫也被叫了過來。

男人表情怔楞,跪在孩子屍身旁,不敢伸手去摸。

忽然,他像是反應過來什麽似的,整個人一顫,驚慌地擡起頭——

一柄櫻紅色長刀從天而降。

從上而下,貫穿男人身體,把男人活生生劈成了兩半。

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化成了一攤血水。

系統飄出,尖叫著被碾成塵埃。

眾人驚愕到失聲。

後知後覺朝上看去——空空如也,什麽都沒有。

這是當然。

神不想讓凡人直視神顏,凡人怎麽能看見呢?

但是這恐怖到極點的景象已經足夠讓他們膽顫了,於是——

“大家快跑啊!惡鬼殺人了!”

翎卿拍拍手,召回了長刀。

剛剛才殺了人的兇器一塵不染,刀身輕輕蹭了蹭他,化作兩柄短刀,消散在空氣中。

而小巷中的婦人則徹底驚呆,渾身無力地癱坐在地,已然癡傻。

“柱子……我的孩子,孩子他爹……”

她忽然擡起頭,血紅的眼裏,充斥著毀天滅地的恨意。

“我要殺了你!!!”

“畜牲!該死的!你們該死!我要殺了你們!!!”

她朝著空氣嘶吼,睜大空茫茫的眼,眼睛裏竟然有血淚流下。

為了兩個真正的、殺死她丈夫和孩子的兇手。

兩個怪物。

而被她脫口咒罵的神明垂下眼眸,輕輕擡起手——

非玙緊張地抓住他袖子:“殿下!”

婦人失去氣息,倒在地上,蒼白浮腫的臉還掛著血淚。

翎卿漠然道:“我等她記恨我一輩子,再來找我尋仇嗎?”

——未來畫卷至此結束。

亦無殊闔下眼,許久不曾言語。

命運線為他展示了兩種未來,一種是有他的未來,還有一種,則是有翎卿的未來。

這些入侵者已匯入人群,分明只是螻蟻一樣的存在,但就是太小了,如水流匯入大海,泥沙沈入沙漠,瞬息之間就無跡可尋。

他想將這些人找出來,不亞於掀開螞蟻窩,從裏面找出一只被奪舍了的小螞蟻。

向全世界懸賞,發動天下人一起抓?

不行。

一旦將這個消息透露出去,那麽恐慌會先一步蔓延開來,世人草木皆兵,恐懼之下,數不清的冤假錯案就會如同雨後春筍冒出,誤殺會比真正的入侵者被發現更早一步發生。

要是弄不好甚,至能讓人開發出一條致富之路——只需給旁人扣上罪名,再和官府的人互相勾結,自然就能將人推上斷頭臺,然後合理地侵占掉對方的一切。

這還是最輕的後果。

嚴重的……自然是翎卿,若是把翎卿丟進這樣欲望膨脹的環境,那要不了一個月,全世界都會變成一個大型狩獵場,世人彼此殘殺。

……入侵方式還是奪舍。

就如他看到的幻象——有多少人能接受親人被奪舍,又有多少人會信?就算真是奪舍,從孩童養育到成人,中間又會付出多少感情?出去和他們說,你的親人孩子死了,然後旁人喊打喊殺,要將他們的親人殺死第二遍?

這份罪名需要人背。

而翎卿絕對不會願意。

更糟糕的是,他們殺人同樣會招來天譴。

亦無殊不是沒想過去動規則,但他一開始設立這份規則本就是為了約束自己。

而禁錮之所以叫禁錮,就是在關鍵時候連神明自己都能毀滅,且絕對不可撤銷,沒有任何一點寬限的可能,這樣才能起到絕對的威懾作用。

即便神在漫長時光中面目全非,試圖撕毀曾經的自己給未來的自己布下的禁制,也絕沒有松動的餘地!

而未來畫卷已給他們展示了方法——他和翎卿殺人而未招來天譴,只會是因為他們已不再是神,而是人,由“人”的要求來看,只是殺幾個人,這樣的罪行遠不止於招來天譴。

而這,還不是最難處理的。

最難處理的是破裂開的天穹,這道裂縫決不能留著,必須要人去補。

且不是從前天裂那樣的補法,天裂是天地不穩坍塌,而這是來自外界的攻擊,他必須再一次加固天穹,讓外來的眼睛再也無法將至摧毀,否則做這一切毫無意義。

但需要的靈力也是極為可怖的。

亦無殊很快得出了結論,若是想要避免這樣的事,約莫……至少需要一枚神格。

而這世間只有兩個神。

果然,相比較起來,奪舍已經是最容易處理的了,亦無殊活了這麽多年,除了在翎卿這件事上,其餘時候,從不是靠懷柔去處理事情,萬年時光浸泡出的心臟比極北之下萬裏的古冰還有寒冷堅硬。

至此亦無殊終於明白了那個夢為何會找上他,他又為何會無端端夢到萬年前的事。

倘若沒有那個巧合,他沒有見到翎卿,那麽他們之間必有一戰,無論誰勝誰敗,都必然是慘勝,這份慘勝還是針對他們,對於世間獨一無二生靈而言,這是絕對的滅頂之災!

等到他們兩敗俱傷,再發生這樣的事,他們腹背受敵,局面立刻就會滑向最恐怖的深淵。

好在那一撞改變了這一切。

但隨之而來的,則是更深的、讓人不寒而栗的陰影。

若是命運註定匯聚於此,他們必須付出一枚神格,真正意義上化身為世界的屏障,永遠保護這個世界,那麽命運……是想犧牲誰?

並非亦無殊自視甚高,但……

在他和翎卿——一個隨時可能發起瘋將世界毀滅的魔神之中,選擇翎卿的概率,太高了。

一切巧合和迫不得已在此匯聚。

年幼的翎卿被送到他手邊,而被迫提前誕生的魔神需要無盡的殺戮和惡欲才能成長,他再將翎卿視作唯一的同伴,也不可能把全世界送給翎卿隨意殺戮,來助長他的實力。

翎卿的成長就此被壓抑。

若非中間他意外誕生心魔,而心魔想方設法,將數百人作為祭品,將他飼養長大,如今的翎卿,大概還是孩童模樣。

這樣的翎卿是萬萬不可能強過他的。

而翎卿無法被殺死,死了即刻就會重新在不知名的地方孕育,保證了讓他會活到今天,哪怕亦無殊發現了他的危險,也不會真的殺死他。

一萬年的命運,到今天走到了尾聲。

翎卿才是那個真正的、獻給世界祭品。

就連方才的未來畫卷都在無聲警示他,倘若放任翎卿活下去,把事情交給他處理,會是什麽樣的後果。

翎卿可不會管旁人失子之痛,既然對他心生怨懟,又這樣詛咒他,他便不可能放過旁人。

但……還是那句話,這已經是翎卿可能做出的事情中,最輕的那個後果了。

翎卿自誕生起便意欲毀滅世界,殊不知,世界也早已想著要將他送上死路。

亦無殊在天邊坐下,靠著天穹,指尖捏著的,是路過南海時拾起的珍珠,足有拳頭大,本想帶給翎卿扔著玩。

這個世界在想什麽呢?

他默默地想。

大概不是讓他來撫養翎卿長大。

按照過往那些進言讓他殺死翎卿的神使的想法,這樣善於蠱惑人心之物,就該被真正地囚禁,於不見天日的陰暗地牢,或者其他更不留餘地的監獄。

遠離人世,遠離一切活物,再布下最嚴格的禁術。

最好用鏈子懸吊起來,剝奪他一切逃離和反抗的可能,不讓他真正死去,有機會歸於地底,卻也不讓他有機會禍害人間……

世界想拿翎卿補天,可翎卿絕不可能接受這樣的命運,更不可能心甘情願犧牲自己去拯救什麽蒼生。

讓他和世界同歸於盡還差不多。

可按照世界的設想,翎卿本該在世界最深、最冷的牢獄度過這一萬年,遙遙無期的監禁讓他的實力和精神都虛弱到極致,根本無力反抗這樣的結局。

亦無殊笑了。

……世界這是想讓他親手犧牲翎卿。

他們生來對立,沒有和解的可能,亦無殊第一次這麽清晰地認識到這件事。

你死我活才是他們的宿命,就連翎卿都是這麽想的。

寧佛微禍亂仙山那一次,他處理完那幾個神使,回到神島,翎卿坐在島邊看夕陽,滿不在乎地說:“可能是最後一次看了。”

不可否認,在那一瞬間裏,他的心仿佛被刺了一下。

他很想將這句話理解為翎卿在示弱,故意用這樣柔軟的姿態,袒露弱點,來讓他心軟……那畢竟是他養育多年的孩子,只要翎卿稍稍低頭,他不可能不動搖。

但無論如何都做不到。

翎卿的示弱只可能是為了殺他,故作姿態欺騙他。

既然沒有動手,那麽,他就是真的認為他會殺了自己,而且平靜地接受了這件事。

弱肉強食,他打不過亦無殊,所以接受了一切可能的未來。

他想清楚了要和全世界站在對立面,不打算給予任何人任何情意,連一點微不足道的善意都吝嗇於施舍,所以同樣不會要求別人對他手下留情。

輸就是輸,贏就是贏。

生死有命,無人理解無所謂,身後空無一人也無所謂,他自己就能走完這一生。

亦無殊自早晨坐到黃昏,才動身回了神島。

寒風卷過萬仞冰川,鋪天蓋地的白掩蓋了世界殘忍的本色。

亦無殊輕聲說:“睡一覺怎麽樣?等你睡醒我就回來了。”

翎卿緩緩皺起眉。

亦無殊指尖輕輕掠過翎卿耳際,嗓音飄忽近似囈語,他撫摸著少年溫軟的側臉。

“翎卿,不殺人了好不好?不會有任何人對你不敬,好好的等我回來。”

他將瀆神的規則改了又改,除了不可直視神這一條太麻煩、容易誤傷人,廢除了,其餘都不斷加深。

將枷鎖套入翎卿身上的同時,他同樣將禁錮施加給了世人。

翎卿終於還是禁不住熟悉氣息的吸引,湊過去靠在他肩膀上,臉貼著他脖頸,輕聲說:“不好。”

他下巴搭在亦無殊頸窩裏。

“我還是找不到你說的對蒼生的憐憫之心,世界上有不該死的人,可更多的人該死,就好像你說的祈雨……”

他眼中洇出血色來,語氣卻平靜。

“你知道嗎?我不止想殺了那些祈雨的畜牲,還想把那些旁觀的人也一並殺了,這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惡心的事呢?他們無辜他們可憐他們迫不得已,就能冷眼旁觀別人殺人,然後幹幹凈凈、心安理得地享受旁人用命換來的成果,回頭還能理直氣壯地指責別人。”

翎卿頭挨著他。

“你說他們罪不至死,凡人力有不逮,有些事情無可奈何,但我就是覺得他們該死,再過一萬年,我還是這樣覺得。”

他知道亦無殊試過所有辦法,單純快樂如非玙,陽光爽朗如傅鶴,純粹如阿夔,上天下海,但亦無殊動搖不了他的決心。

他毀滅世界的決心和亦無殊保護世間的決心一樣大。

翎卿頓了頓,“當然我也很惡心,我比他們該死得多……”

別人殺人,還有欲望驅使。

而他殺人,只為了殺人,殺戮就是他的全部欲望。

其實不用說得那麽高尚,什麽為了世界,但他殺人有快感這一點,他就洗不脫了。

誰比誰幹凈呢?

他跪坐起來,毯子從肩上滑下去,被壓在毯子下的長發蓬松散開,鋪散在潔白冰面上。

少年魔神展開雙臂,輕輕抱住了身旁的人,蹭了蹭他的臉。

“所以亦無殊,如果有一天你要殺我的話,我不會束手就擒,就算死我也不會放過你,我們死在一起,怎麽樣?”

亦無殊接住從他身上滑落的毯子,想給他重新披上,聽到這句話,手臂沈重得擡不起來。

他將尚帶餘溫的毯子攥在手中,許久沒動。

翎卿說:“我活的真的很累了,活了一萬年,還不如別人活一百年能經歷的多,再這樣不老不死地活下去又怎麽樣呢?永遠被你監禁嗎?這樣一眼看到頭的未來……”

神島再是世外桃源、無憂仙境,也掩不去它是一座牢籠的事實。

沒有人喜歡被囚禁。

更不可能甘心永生永世都被束縛在另一個人身邊。

他未必有那麽恨亦無殊,只不過是討厭罷了,他很反感別人教育他,可亦無殊極少拿說教的口吻教過翎卿什麽,也從沒罵過他,無奈到極點,也只有一句,又給我做壞事。

這人還天天把我們翎卿是個好孩子掛在嘴邊,聽得傅鶴都被肉麻得直咧嘴。

亦無殊竭盡全力滿足他一切要求,無論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,合理的還是不合理的,只要不傷害別人,他允許翎卿做一切的事。

翎卿說一個人待著無聊想要人陪他,隔日便有一群人站在他窗下,任由他選擇。

他希望翎卿感受愛,可到了最後翎卿還是誰也不愛。

夜裏的相擁毫無意義,就像魚群送上的珠寶,親手摘下的星星。

對翎卿而言,生命只是一場殺戮,他只需要揮刀就夠了,不需要陪伴和愛。

亦無殊心中漫上隱痛,仰脖時翎卿抵上他鼻尖,輕輕的鼻息彌漫,無數次親密相依的記憶湧上來。

忽然,亦無殊臉色一變,捏住翎卿脖頸,想將他拉開,可是已經來不及了。

翎卿慢慢擡起頭,抽回了探入他識海的神識,眉眼恍惚脆弱的神態如海面的泡沫,轉瞬便消失得一幹二凈。

“原來是這樣啊……”

獲悉亦無殊記憶的剎那,他已經知悉了一切,亦無殊能想通的事情,他同樣能想通,

“亦無殊,你想替我去死?”

他看著亦無殊,用一種從未有過的、奇怪的、仿佛不認識他的眼神——如果亦無殊有幸夢見過翎卿做過的那個夢,那他大概會發現,翎卿此時的眼神,就像他在夢中幫將將誕生的少年魔神擋住天譴時的眼神一模一樣。

亦無殊不是沒幫他擋過天譴,可那時他只覺得亦無殊自作自受。亦無殊不關他,再多天譴他都受得了,亦無殊非要自討苦吃,他不覺得自己拖累亦無殊有什麽。

但這次不一樣。

翎卿眼中再次漫開笑,涼浸浸刺得人骨頭發疼,“我們的關系有好到這個份上嗎?亦無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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